梁鸿:我不能用遗憾来评价家乡朋友的生活

梁鸿:我不能用遗憾来评价家乡朋友的生活

文|渡水崖

梁鸿演讲时没背稿,提前梳理了几个观点层次,其余的台上即兴发挥。这听起来是适合她的工作习惯。“梁庄三部曲”走红后,梁鸿出席过各种公开活动,加上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任教的多年现场授课经验,口头表达和写作同样带有强烈的主体意识,很会掌控语言节奏、叙事逻辑、情绪铺垫,这次现场也得到了数次的观众掌声。

10月中旬,我在郑州美术学院见到刚完成《作为故乡的河南》主题演讲的梁鸿。没想到她下台就连说紧张,每一次上台还是紧张,听说我听了她的演讲全程,还显出一些高兴。这是三联人文城市在河南中牟举办的首届三联人文风土季活动,梁鸿作为分享嘉宾,所在的是“此时此地”人文风土论坛,与历史、建筑、文学、音乐等领域的其他几位学者和艺术家进行了联合演讲。除了共同的公众身份,她是其中唯一的河南人。

三联人文风土季关注地方文化和地方小城当下的生活样态,今年落地河南中牟,试图通过展示当地的文旅实况,为城市建造提供另一种可能的参照样本。河南是中原文化的核心地带,中原文化作为地方传统文化,曾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受到冲击,如今也与文化艺术融合,有了新的转变和重建。《只有河南》戏剧主题公园就建立在一片麦田和甘蔗地之间,拟古的市集“宋街”里有今天流行的盲盒,戏剧里的宋徽宗会调侃乾隆的画,客死河南的诗人苏轼也有自辨“不励志”、“不是真豁达”……

河南人梁鸿的演讲是这次活动的一个亮点,她也参观体验了中牟文旅项目,提到艺术演出和文化创意产品,是“从传统文化中找一些元素,再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呈现”。生在河南的小村庄,也就是我们得以认识她的、她笔下的梁庄,梁鸿说,她从小到大的生活中对中原文化最直接的感知是,哪怕一个普通农民,也对文化知识有骨子里的尊重,“你这家人能识字、读书,你会写文章,这是非常了不起的”。

读书、写文章也让梁鸿拉近了自己与河南的心理距离。她的博导对中原文化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变动感兴趣,建议她把研究方向从对“诗与远方”的想象落回到河南文学,就有了一篇二十万字探讨河南作为历史上“外省”文化空间的毕业论文。她在回家的火车站听见检票员对河南口音的歧视,又研究起中国当代文化中的“河南人现象”。从理论化到介入日常生活内部,从听从指导到主动追问,梁鸿的故乡写作也是一段从小地方走到大世界,再回望自己的来处,重新认识、理解自身所处位置的女性成长叙事。为什么后来去写一个个的梁庄人?她在台上说,因为爱,“我的爱非常具体”。

和我们在以往写作中读到的梁鸿一样,她在家乡这样的大场合,也还是提到了很多位具体的梁庄人,自己的奶奶、堂婶、侄子……早年刚写完《中国在梁庄》时所表达的那种不知如何处理与故乡关系的情感复杂,更多化成了带着问题与好奇不断往前走。她定义自己的写作是“文学纪录片”,还要继续记录梁庄很多年,看着写过的梁庄人继续在阳光下生活,也要去新认识更多的梁庄人。她确立了自己在这份记录中的存在,甚至预想最后一本书的最后一句话是“梁鸿和梁庄一起生老病死”。而这份记录之于所有读者,是无论我们生活在哪里,大城市,海外,和梁鸿、梁庄人都是同代人,梁庄和所有的地方也同时存在。

从这样的视角和情感基础出发,梁鸿也回答了些关于非虚构写作的问题。

 三明治:以今天的眼光去回顾,为什么那时写的梁庄在社会、文学层面有热烈反响?

梁鸿:首先是我写的时候,整个中国乡村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动,每个人都有一种危机感,但说不出来。可能这本书可以替代很多人把这种感觉说出来——原来我也是这样的,原来我的家也是这样的,原来我也有这样巨大的危机感,我的家乡也在沦陷,也在不知往何处去。第二点可能是我写《中国在梁庄》在写法上有一种开放性,会邀请读者一起进入梁庄,就好像进入他们自己的家一样,所以也沾了一点光。可能是这两个层面的原因。

 三明治:你怎样看待素人非虚构写作?对于他们如何写自己的故事,有什么建议吗?

梁鸿:我特别尊重素人的非虚构写作,我认为它是一种全民写作。像三明治这样的平台也是非常重要的,让每个人都可以发声,也许阅读和回复没有那么多,但总会有人看到他的故事,这就够了。

在写作上是两个层面。我们以写作为生的人,必须严格地要求自己,要对主题有更深刻的观察和理解,进行更全面的调查,用最好的笔、最好的语言、最好的结构来呈现它。但是对于普通的写作者来说,我就是想呈现我的生活,想写一个故事让别人看一看,我可能写一篇之后就不再写了,那就直接去写就是了。如果还有一点野心,试图能够在文学地位上获得一定位置的话,那就需要磨练自己,因为文学还是有门槛的,非虚构写作也设置了这样一种门槛。

 三明治:新的非虚构作品越来越多,作者性都很强烈,在你看来什么会是更合适的写作方式呢?

梁鸿:我脑子里没有统一的或者唯一的标准,就像什么样的小说是好的,你也很难说清楚。但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一定是有创造性的,他会创造出独有的一种文体和方法。所以我觉得没有更合适的写法,只有最贴切的主题。你找到一个最好的方式去接近你的主题,无限接近你的主题,接近你要表达的东西,你怎么样通过各种资料、各种调查去不断地再接近主题,只有这样,没有其他办法。这是你要最忠诚执行的一点。

 三明治:你写梁庄时提到有很长时间“陷进去没办法拔出来”,很多非虚构写作者也遇到类似的问题,怎么样可以更好地解决?

梁鸿:我之前在西安、青岛采访梁鸿:我写《出梁庄记》的时候,去采访在西安、青岛打工的梁庄人,去之前完全没有预设,因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,到了之后突然发现有那么大的落差,他们居住的房屋条件、工作的环境那么差,他们经历的生活完全是一种江湖,在其中争夺生活空间。我就非常地震惊。所以还是情感的部分不好处理。那怎么办?这样我的写作不就很容易被我的情感和情绪牵着走了吗?

这个时候一方面需要冷静,另一方面需要慢慢地梳理和整理,思考自己该怎么写。其实思考怎么写的过程,也是让自己冷静的一个过程。怎么呈现,用什么样的写法、语言来呈现,都是需要再思考和再选择的,不能以原生态的生活的样貌来呈现。没有谁能够把一个人的生存全景呈现出来,每个人都是呈现自己所能够看到、理解的部分,这是受自己的知识视野、情感、出身背景所限制的。所以还是需要更多时间来思考写法,整理你的写作资料。

 三明治:从学术写作到文学、非虚构,你一开始如何适应这种文体的切换?有其他领域的职业写作者,比如记者刚开始写非虚构,或者小说家想写非虚构时,会表达说有一点不适应。

梁鸿:我倒没觉得它们的差异那么大。我写论文的时候,会用论述的方法来写,但我写“梁庄三部曲”的时候,会用一种描述性的、感性的语言来写。我觉得我们当代的文学恰恰缺乏这种相互交织的东西,所以一直试图把理性、辨析的语言用到我的文学写作中,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选择。我觉得大家如果写得多了,慢慢就会找到一种自己的叙述语调、腔调,这样就够了。

 三明治:写梁庄人时,你会在书中用到很多的直接引语,是他们对自己怎么样生活进行的比较细碎的自述。一般在什么时候会考虑这样去写,而不是以一个可能语言表达能力更强的职业写作者身份去进行转述?

梁鸿:还是觉得他们的话非常有意思的时候吧。比如说像《中国在梁庄》里面那个老支书的话,他说的是顺口溜,我到现在还一句话都不会说,你如果让我复述,我还是得把书翻出来才行。其实这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集体性创造。一般在这个时候,我会用自述体来写。因为我们大多数写作者受到的是普通话教育,写的是标准汉语,没有办法把他们这样原生态的话转述出来。

 三明治:你如今身处中年,也许算是处在更高的社会位置上,如何看待像老支书这样的乡村老人,他们身上有什么值得城市里生活和长大的人学习的地方吗?

梁鸿:很难说谁值得谁学习。我们天然地觉得农村的人经历的苦难更多,就具有很多值得城市里的人学习的点,其实不是这样的。生活没有这么简单,每个人的特质也是不一样的,每个人的生活智慧和思想也分为很多个层面。也许一个农村的小孩没有掌握那么多知识,但是他也有另一面值得我们尊重,也许一个城市的小孩比较被娇生惯养,但是他可能也有值得农村的孩子学习的一面。我现在到了这个年龄,反而不会轻易地去判断每一种生活内部的好与坏,反而对每一种人都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。所以你刚才的话题我很难回答,它容易产生很大的误差和片面性。

当然,人也是有共性的,比如说很多乡村的孩子,他们的父母都不在家,在外打工,这是另一个话题了。但是就个体而言,值得我们一个个去辨析,不要简单去判断。比如我和我一位家乡的朋友,我们当年都爱文学,我考上了大学,后来从事了文学相关的事业,而我的朋友没有考上,就回到农村去干活。有人问我,有没有觉得遗憾?我说,不能这样子判断,不能由我代替她觉得遗憾,她也在努力生活,不断奋斗,去养活家人、养活自己,这也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。我不能下判断说我在干自己喜欢的事情,而她可能落到了生活的底层,我不能用遗憾这个词来评价她的生活。

 三明治:在这部分文学事业当中,你是否观察到现在国内文学院的创意写作有什么发展趋向?

梁鸿:一个趋势是有越来越多愿意从事写作的人,想要通过学术训练来完成一个自己的写作目标。我觉得这是非常棒的,写作者需要这样的学习空间。也许你通过这种训练成为了作家,也许没有成为作家,无论如何,这都会是让你能更纯粹地在各种课程里进行学习、汲取和辨析,也能与更多人彼此之间碰撞写作想法的很好的一段时间。最终这些都会构成你的写作底色。

 三明治:你在其中参与指导或者研究的时候,会更加关注哪一部分?

梁鸿:我自己可能更关注知识面的宽广度,和写作上对文学传统的继承。宽广度指的是不同学科的培养,比如说你之前读社会学、人类学,我喜欢跨学科的学生。传承是指,我觉得文学还是有传统的,不是说让大家知道了传统就必须遵守这个传统,你可能反叛了这个传统,但不管是反叛也罢,继承也罢,你得先知道有这个东西,才能在一个坐标系里去进行思考和写作。

 三明治:你说过还会写梁庄20年 、30年以上,之后的写作规划是怎样的?

梁鸿:哎,其实没有规划。我觉得生活是不断涌现在我面前的。我之前不知道自己要写《梁庄十年》,写完之后突然发现,哦,我还可以再写,因为还有那么多人的故事还没有被我写下来。所以对于十年之后我到底要写什么,我还不知道,但是一定会有新的人让我写,因为生活在不断地行进,梁庄里的人的生活也在不断变动。我自己也充满了好奇:我要写什么?我会写成什么样?我的写作也是未知的、变动的。这都很有意思。

(完)